要了解一座城市，最简便的办法就是探索居民如何生活、如何爱，以及如何死亡。
——加缪，《鼠疫》
❶我是来养竹鼠的
“越岭向南风景异，人人传说到京城”——这里是素有“江西省南大门”之称的赣州市全南县，南岭与武夷山在此交汇，全县3乡6镇都被评为生态乡镇，森林覆盖率高达83%。
在这里，水质永远是清澈的，空气永远是清新的，四季的交替几乎无法在天空中显现。
整个夏季，热烈的阳光灸烤着房舍，给土砖墙壁蒙上一层泛白的灰烬；到了秋天，滂沱的大雨夹杂着山间的矿物质，冲刷着秋收后的田野，让大地变得重新肥沃；而在冬天，清冽的空气从北方驰来，让人精神一振的同时，也带来了春天的消息。
华农兄弟的故事，就在这片土地上徐徐展开。
（全南县位于江西省最南端，三面被广东环绕）
2017年10月，全南县南迳镇古家营村的两位年轻人合作，用视频记录农村的生活日常，发布在“华农兄弟”的账号上。
他们忠实地记录了“七月的花生，八月的早稻，九月的板栗笑哈哈”的丰收画卷，也记录了夏天去河里摸鱼捡田螺的悠闲，还记录了冬天里挖竹笋做熏鸡的喜悦。
当然，在他们的Vlogger中，出镜率最高的还是“萌即正义”的竹鼠。
竹鼠又称冬茅老鼠，喜温暖气候，是广泛分布于我国南方亚州热地区的一种啮齿目哺乳动物，成年竹鼠体重约为3-6斤，肉质鲜美，鼠须用于制作毛笔，皮毛是制裘的上等原料，血、牙、油均可入药。
上世纪90年代人工养殖技术取得突破后，竹鼠养殖成为具有良好经济效益的特种养殖产业之一。
（竹鼠辣么可爱，你们却想着吃它…）
竹鼠的主食是植物的根茎和农作物秸秆，最好的食料是竹子。而全南县山地丘陵众多，有着种植甘蔗、花生等经济作物的传统，更分布着13.88万余亩的毛竹（按全县常住人口计算，人均约为1亩），具有养殖竹鼠的天然优势。
更难得的是，近年来随着大基建的发展，作为竹鼠的最终市场（消费与加工中心）的广东省，与全南县的交流越发方便——全南县距离广州仅有280公里，沿大广高速到只要两个多小时，乘坐赣深高铁一小时即可通达大湾区，是中部地区对接粤港澳的最前沿。
正是基于这样的现实条件，“华农兄弟”中的刘苏良，在广东打工多年后回到家乡，从事竹鼠养殖这一有前途的职业。
而另一位负责幕后拍摄、剪辑的胡跃清，则敏锐地发现在“三农”赛道上，竹鼠类视频最为“吸睛”。
于是，兄弟俩精挑细选了两只卖相上佳的竹鼠，调整了拍摄计划，以“吃竹鼠的一百种理由”的新文案，重新出道。
也于是，网友们见识了华农兄弟烤竹鼠前的各种奇葩的“双标”借口：
1，这只竹鼠不喜欢吃竹子，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这只竹鼠每餐吃太多，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2，这只竹鼠长到四斤多，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这只竹鼠一直不长个，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3，这只竹鼠不爱活动，好像中暑了，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这只竹鼠太闹腾，打架时受伤了，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4，这只竹鼠皮毛是黑的，客户不喜欢，没办法，只好拿去河边烤了； 这只竹鼠皮毛不是白的，太丑了，嗯…
看着华农兄弟挖空心思的解释，瑟瑟发抖的竹鼠们生无可恋地表示：
别说了，别说了，我宁愿安安静静地上路…
短视频中，刘苏良说起话来就手舞足蹈，但词库稍显贫瘠，形容镜头下的任何事物都“很漂亮”——不幸被选中的竹鼠很漂亮，兄弟家的果子很漂亮，洗干净的鸭子很漂亮，炒出来的菜也很漂亮…
一切最终都会被他们吃掉的东西，都很漂亮。
但是，网友们就喜欢这样亲和力十足且又保持草根特性的华农兄弟啊。
接地气的农村生活、萌萌哒的竹鼠外形、诙谐幽默的文案内容…很快就受到了大家的追捧，“漂亮警告”、“中暑警告”等竹鼠表情包刷屏各大平台，华农兄弟一个月内涨粉两百万，成为最早一批火起来的三农题材博主。
火起来了的华农兄弟四面出击，在村里“横行霸道”，看到什么拍什么。刘苏良曾经回忆道：
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具体的计划，每天上午在村子里晃荡，本来想去小溪摸螃蟹的，结果看到树上的蜂窝，就改拍蜂蜜了…我想观众们也很理解，大家都想看最真实的农村生活，这就是咯。
需要强调的是，“网红”（网络红人）的身份给华农兄弟带来了丰厚的周边收入，但对刘苏良而言，他的主业一直没有变过，就是养竹鼠。
在华农兄弟最红火的2019年，《人物》杂志记者来到全南县采访了他们，并发表了一篇特稿，详细描绘了摄像头之外的刘苏良，如何用一万元的“全部家当”买入30只竹鼠开始创业，如何天蒙蒙亮就去砍竹子，如何对老宅加固不让竹鼠给挖穿了，如何用尖嘴钳给竹鼠剪掉长歪的牙齿…
在谈及养竹鼠的点点滴滴时，一脸憨笑的刘苏良变得越来越话痨，而眼神却越来越明亮，竟然有了“满船清梦压星河”的惊艳感。
而这篇特稿的标题也很特别，名为：
《华农兄弟：田园诗与竹鼠养殖技术》。
（刘苏良在工作中）
特稿中还说到：
（华农兄弟）还有很多事情等着实现…刘苏良想攒钱给家人在县城买套房子，他想给竹鼠造一个运动场，他想学习新的烹饪方法。 劳动者自食其力，他什么都能做 。 生活在当下这个时代，或者不在，都不会改变他们热爱生活的动力，刘苏良与胡跃清都说，网络关注不会永远都在，但他们有一份实业，这让他们踏实。
❷我真的是来养竹鼠的
《人物》杂志记者在采访结束时，在竹鼠养殖场给华农兄弟拍了一张照片，作为这组特稿的封面。
然而，照片中是主人公们——无论是记者，还是华农兄弟，亦或是照片中的那条狗——都没有料到，在短短几个月之后，这暖色调的照片竟然与时间线草蛇灰线般地交错在一起，成为暗含、隐喻世情的一幅：
世界名画。
（油画感十足的照片，暗示着时代的洪流即将扑面而来）
2020年1月17日，华农兄弟拍摄完春节前的最后一个竹鼠视频，与网友们约定来年再见。
但是，突如其来的疫情改变了所有人的生活节奏，也改变了竹鼠的命运。
在疫情传播初期，由于最初确诊的病例大多与武汉华南海鲜市场有关，一些专家初步怀疑，病毒源自野生动物。
例如白岩松在电话采访时问到：
一直以来，我们都在呼吁，不要吃野生动物，这背后跟这次疫情的关系是什么？
国家疾控中心主任高福院士则回答道：
（疾控中心）在疫情发生后，初步锁定了源头是在华南海鲜市场，它（名字中）叫海鲜，实际上也有非法经营的野生动物，病毒不光是在感染人的体内看到了，在非法销售野生动物的这些摊位，也分离到了病毒。这应该说是证据确凿。
（网上已找不到原视频，从知乎上找了个包浆的截图，大家凑合着看吧）
当然，高院士的初步怀疑对象是蝙蝠，而另一位钟院士则把怀疑病源瞄向了范围更广的啮齿类动物，例如：
竹鼠、獾一类的。
2020年2月，《关于全面禁止非法野生动物交易、革除滥食野生动物陋习、切实保障人民群众生命健康安全的决定》公布，明文禁止食用保护动物以及其他陆生野生动物，包括人工繁育、人工饲养的陆生野生动物。
同年5月，《国家畜禽遗传资源目录》出台，竹鼠、果子狸等动物不在饲养范围内。
很快，遍布南方六省的11056家竹鼠养殖厂被整顿，涉及约25万养殖户，这项年产值超过40亿元的三农产业，被即刻关闭了。
华农兄弟是第一个被抓的，时间是2020年2月。
当时胡跃清接到某视频平台加大三农视频补贴的通知，他兴冲冲的刚进刘苏良家门口时，即被县里派来的林业局工作人员留在院外。
胡跃清感到事情有些不大对头，但也没在意。当他快走进竹鼠养殖场正门时，带着文件的工作人员立即走了过来，询问他的检疫卫生情况。
胡跃清惊慌失措，一边大声说“我们是养竹鼠、拍视频的，im钱包官网下载你们要干什么？”，一边狼奔豕突，进行了本能的反抗。但工作人员经验丰富，胡跃清很快就被说服，被送到刘苏良家的客厅里，一世人两兄弟，垂头丧气地碰头了。
缘，妙不可言。
在大厅里，工作人员把相关文件与决定念了一遍：从这一刻起，竹鼠不能交易，也不能养殖，以前拍的竹鼠视频可以继续播放，之后就不要放了。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华农兄弟面面相觑，但他们没有大吼一声猛扑过去，而是怯生生地询问现有的竹鼠怎么办？工作人员含含糊糊地表示：
在最后处置政策落地之前，竹鼠不能饿死或放生。
这一年的夏天，同村人拍到华农兄将1000多只竹鼠按照山林面积与密度，分批次地放生。
当时，竹鼠们被放进面包车厢内带走，对它们的监管也最严格的。
竹鼠被送走前，华农兄弟特意去砍了新鲜竹子让它们吃饱，让它们有足够的力气挖洞，适应野外生活。
直到2020年9月，华农兄弟才发布一个新的视频，宣布养殖场被拆除，结束自己的“养竹鼠”生涯，重新回到“梦开始的地方”。
在B站，这个视频播放量超过700万，并有5万多条评论，排名第一。
巧合的是，在整整1年之前（2019年9月15日），华农兄弟刚好发布了一个扩建厂房的视频，说他们的竹鼠养殖规模快速扩大，原厂房已经不够用了。
一切都是天意，一切都是命运，终究已注定。
事实上，华农兄弟的竹鼠养殖场被关闭，仅仅是一个缩影。
时代的大潮汹涌而至，沙滩上了无痕迹。
2020年3月，《财新》发布了一篇特稿，探讨竹鼠养殖“急刹车”后的影响，采访的对象是广西自治区的养殖户——而广西，正是竹鼠养殖规模最大的省级行政区。
报道中提到，尽管有关部门紧急抽调了资金，对养殖户予以补偿，鼓励他们转型，但有关部门的补贴资金有限，只能弥补部分损失。
例如当地养殖户表示，竹鼠的食物为竹子、甘蔗、象草秸秆等，饲养成本不太高。而且竹鼠繁殖很快，长得也很快，它们一年两胎，每胎3-6个崽，出栏总重量15公斤以上：
竹鼠每公斤售价为100元左右，如此计算，一只母竹鼠的年产值约为1500元，纯利润约1200元。
但由于报道中没有提及补贴政策的具体规定，为了了解养户损失与补贴之间的缺口有多大，我特意从官网上找到了广西自治区林业局与财政部的《指导意见》，表格中提到：
竹鼠的补偿标准为180元/只，另外还有4元/公斤的处置补助。
而在临近的湖南省，补贴标准甚至低至75元/公斤。
（节选自2020年6月发布的《广西人工繁育陆生野生动物处置指导意见》）
也就是说，对于养殖户而言，有关部门规定的补贴标准只能算是杯水车薪。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问题在于，竹鼠的养殖成本不限于饲养成本，还包括前期的固定资产投入。
竹鼠是一种热爱运动的动物，需要足够大的养殖空间；而且竹鼠牙齿锋利，喜欢打洞，养殖场需要经过特别加固，防止竹鼠逃脱。算下来，一个成规模的养殖场面积数百平米，改造成本动辄就是：
二三十万元起步。
对于接受政策引导、通过小额信贷进入竹鼠养殖业的广西自治区贫困户而言，这绝不是一个小数目。
对此，财新记者以一个醒目的特稿标题，道出了一个困扰多方的严肃问题：
《最严野生动物禁食令来了，脱贫的养殖户怎么办？》
报道中，接受采访的养殖户一脸忧伤，他们不明白：
如果竹鼠真有传染病，那感染最多的应是我们啊。
还有的养殖户不厌其烦地把《人工繁殖许可证》和《经营利用许可证》一样样地摆在记者面前，试图说明他们的养殖是合法的，检验检疫是合规的。
他们不理解，为什么竹鼠不能进入《畜禽遗传资源目录》的白名单，不被列入“可养殖、可食用”的行列？
（当地养殖户向财新记者展示的合规养殖的相关证件）
对此，记者也不明白，甚至被采访的农业专家也不太明白。
例如昆山杜克大学环境科学助理教授李彬彬分析称，竹鼠之所以没有进入《目录》，或在于缺乏相应的检疫标准。
而北京林业大学法学系副主任杨朝霞则认为，近年来，竹鼠是林业部门大力推广的一个特种养殖产业，但根据《动物防疫法》，动物检疫由农业部门负责，两个部门各管一摊，导致了人工繁育野生动物防疫规程的空缺。
所以在疫情到来的特殊情况下，面对病毒专家关于“源头在于竹鼠”的推测，两个部门短期内拿不出配套的动态评审标准，也拿不出相应的检疫流程措施。
于是只能本着“宁可XXXX，不可XXXXX”的审慎原则，对养殖的竹鼠进行了雷厉风行的无害化处理。
这一切似曾相识。
正如加缪在小说《鼠疫》中提到的：
世上的罪恶大多是由无知造成的，没有见识的善良愿望会与罪恶一样，带来同样多的损害。最无可救药的邪恶是这样的一种无知：自认为什么都知道，于是乎就认为有权杀人。
如果没有真知灼见，也就没有真正的善良和崇高的仁爱。
❸亡者归来
我们知道，面对影视作品或小说漫画，观众的大脑会自动地对过去及未来所发生的事情进行一个方向上的编码，这就是所谓的：
时间线。
从心理学角度看，观众的大脑是一个稳定的潜意识心智结构，它会对时间线上的某些矛盾的事件进行自动修补与更正，也就是“时间线修正”。
2022年2月25日，高福院士在Research Square 发布了一篇分析武汉华南海鲜市场病毒溯源的论文，论文摘要部分显示：
我们对2020年初采集自华南海鲜市场的1380个环境和动物样本进行了检测…研究者认为， 2019 年 12 月病毒可能已经在市场内传播了一段时间，并通过涌入市场的顾客和被污染的环境进一步扩散…现有证据无法将市场中的动物与新冠病毒关联起来，病毒很可能来自市场中的人。
就这样，科学研究朝着真理迈进了一小步，而被无害化处理的竹鼠也等来了迟到的正义。这个世界的时间线，似乎终于又和谐起来。
只是，竹鼠养殖还能不能行？这是一个众多“有关部门”没有公开回应的问题。
直到2024年11月2日，华农兄弟发布了一个视频说，他们已经重操旧业，开始养竹鼠了，当前的养殖规模“高”达：
两只。
视频中，刘苏良还是那么絮絮叨叨，可他的身材已经发福，脸蛋更是胖了一圈。
而视频中展示的两只竹鼠，也没有当年网友们“团宠”的小白、小胖那么：
漂亮。
（2018年，华农兄弟拍视频前精心挑选的小白和小胖，它们成为粉丝们宠爱的吉祥物，根本不虞被吃掉的厄运）
但那又如何？
兄弟们不是来看竹鼠的，而是来慨叹莫名其妙地消失，又莫名其妙地被纠错的时间线的——这四年说来很短，短到仅仅几个视频而已；而这四年又很长，长到恍如隔世。
弹指红颜老，刹那芳华！
网友们密密麻麻的弹幕，似乎印证了这一切。
也许，这是华农兄弟回归主线的一小步，却是竹鼠养殖行业的一大步？
一些消失的东西回到了我们所处的这条时间线，这是好事。但我们希望，关于特种养殖的各项制度更加扎实到位，不要再出现“事到临头两眼抹黑”的尴尬局面。甚至于，我们还希望：
拍脑袋做研究、拍胸脯做决策、拍屁股走人的事情能够少一些，再少一些。免得发生“你爷爷一失误，我爷爷就要饭”的悲剧。
2019年，在接受《人物》采访的那个黄昏，刘苏良带着记者去看他种植的象草地。晚风吹过一人半高的象草，响起哗哗的声音，预示着勤劳致富的前景，让人们感到无限的欣喜与平静。
《人物》记者谢梦遥，在专访结尾处写道：
他（刘苏良）不会描述什么，但那真是一个诗性瞬间。象草吃得很快，半片地被割了，他知道，一年长两季，下一个春天它们就会长出来。
5年以后，华农兄弟又回来了，带着竹鼠，带着梦想，带着希望。
围观视频的网友们百感交集，原来，网红还是老的好啊。
此时此刻，正如彼时彼刻。
不由得想起海子创作的诗歌：
春天， 十个海子全都复活在光明的景色中嘲笑这一野蛮而悲伤的海子你这么长久地沉睡，到底是为了什么？
——（全文完）——
写在后面的话：
1，上周就想写的内容，一直拖稿。本周补上吧。
2，既然是滞后的内容，不追求时效性的话，文章倒是可以写得更详细些。内容暂定为上下两部，这是上部。下部的主角是李子柒。
3，其实我个人比较关注的“老”网红是PAPI酱，但她一直都在，不管火不火都有更新，所以不在本系列讨论的范畴之内。
觉得有趣，请关注公众号：将军箭
18 Nov 2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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